“千百年來嶺南巾幗中無人能出其右”
冼玉清（1895—1965），廣東南海人，出生于澳門，齋名瑯玕館，又名碧瑯玕館，也署西樵女士。她歷任嶺南大學國文系教授、中山大學教授、廣東省文史研究館副館長等職，學識淵博，才華橫溢，在歷史文獻考據、鄉邦掌故溯源、詩詞書畫創作、金石叢帖鑒藏等多個領域皆有杰出成就，素有“嶺南第一才女”之譽。
冼玉清（1895—1965）
她一生清苦自律，撰寫了諸如《廣東藝文志考》《廣東女子藝文考》《廣東鑒藏家考》《粵東印譜考》《廣東叢帖敘錄》《近代廣東文鈔》《廣東釋道著述考》等大量著作，為嶺南文史的發掘和研究作出了重要貢獻，留下了300多萬字的著述，“千百年來嶺南巾幗中無人能出其右”。
冼玉清著《粵東印譜考》扉頁。王翔攝
冼玉清不僅是學者，更是才華橫溢的詩人與書畫家。她的《流離百詠》以七絕組詩記錄抗戰期間隨嶺南大學輾轉粵北的經歷，被陳寅恪稱為“最佳之史料”，認為其價值堪比南宋李心傳編撰的《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冒廣生在序言中將她比作李清照，稱其“能詩詞，能四六，能畫，與易安同”，但更肯定其“潛心樸學”的學術堅守。
冼玉清的繪畫作品如《海天躑躅圖》《九如圖》等，常借花鳥題材抒發家國情懷。《海天躑躅圖》以沒骨畫法表現杜鵑意象，葉恭綽、冒廣生等名流紛紛題詠，形成戰時文人“同聲喁吁”的文化景觀。她與吳湖帆、商衍鎏等文人、學者的交往，更留下《瑯玕館修史圖》（吳湖帆繪）等文化佳話，被作者夏和順稱為“中國傳統文人交往方式的標本”。值得一提的是，本書的書名“瑯玕映翠微”正是源自吳湖帆在《瑯玕館修史圖》上的題詞：“修舊史，謾自適，瑯玕映翠微”，“不櫛進士”冼玉清之形象躍然紙上。
1950年夏，吳湖帆為冼玉清繪《瑯玕館修史圖》并題《四園竹》詞，商衍鎏為題引首。廣東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 收藏
“康樂四部曲”的收官之作，激活歷史記憶
“《瑯玕映翠微——冼玉清傳》是‘康樂四部曲’的收官之作。”作者夏和順在接受南都記者獨家專訪時說。“我與導師易新農教授先后合著《葉啟芳傳》《容庚傳》，我獨立完成《陳序經傳》，現在又完成了《瑯玕映翠微——冼玉清傳》，我稱上述四部學人傳記為‘康樂四部曲’。陳序經、葉啟芳、容庚和冼玉清諸先生都與廣州康樂園有關，都曾任教于中山大學或嶺南大學，互相有交集。他們的研究領域各異，社會影響也不盡相同，但在我眼里，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具有學人風骨，他們都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陳寅恪先生又稱‘文章羞與俗雷同’。這種精神氣質在歷史轉折和社會變革的關鍵節點顯得特別珍貴。因此，我稱他們為‘康樂四杰’。”在夏和順看來，這部傳記不僅是對康樂園學術傳統的致敬，更旨在拂去歷史塵埃，讓這位被低估的“嶺南第一才女”重新進入公眾視野。
南都記者了解到，畢業于中山大學中文系的夏和順具有扎實的學術功底和豐富的創作經驗。在本書創作過程中，他遍覽冼玉清先生已刊全部著述，訪談其健在弟子，廣泛搜羅往來書信及同時代人的日記、檔案、回憶文章等史料，歷經數年艱辛，數易其稿，力求全面、客觀、真實地呈現冼玉清先生的一生。
冼玉清1941年在香港。
全書以細膩的筆觸描繪了冼玉清的求學、教學、研究、創作等經歷，生動展現了她在不同歷史時期的生活風貌和精神品質。從她在澳門的童年生活，到嶺南大學的求學和教書育人歲月，再到晚年在中山大學、廣東省文史研究館的工作，幾乎涵蓋了她生命的每一個重要階段，為讀者呈現出一個立體而豐滿的冼玉清形象。這部傳記不僅具有較高的學術價值，還兼具較強的文學性。作者在嚴謹考證的基礎上，運用生動形象的語言和豐富的情感，將冼玉清先生的生平事跡與學術成就融入到一個個精彩的故事中，讓讀者在欣賞文學作品的同時，也能深入了解嶺南文化的發展脈絡和歷史背景，感受到冼玉清先生在傳承和弘揚嶺南文化過程中所做出的巨大努力和貢獻。
著名文藝評論家黃樹森在序言中指出，這部傳記“補偏救弊，懷志存道，重新評價冼玉清，諸多疑滯之處得以渙然冰釋”。在他看來，冼玉清所代表的“深厚學風”至今仍在浸潤嶺南，而這部傳記的意義，正在于讓這種精神在新時代煥發新生。
獨家專訪——
夏和順：康樂園是起點，在史料迷宮中打撈學人風骨
關于創作過程：
遍覽著述遍尋足跡，塑造立體的冼玉清
南都：為了撰寫這部傳記，你做了哪些方面的準備工作？在此過程中有哪些難忘的經歷或有趣的發現？
夏和順：冼玉清大部分著述，包括其生前未刊著作都已陸續出版，廣東省文史研究館、中山大學、佛山海南海區卓有貢獻。大概在2007年，尚在寫作《容庚傳》時，易新農老師將剛剛出版的《冼玉清研究論文集》交給我，我由此集切入，拜讀了所有冼先生著作及相關研究論著。當然，康樂園是我寫作此傳的起點，冼玉清在此度過大半生，雖然九家村及碧瑯玕館已無跡可尋。我負笈康樂園時，恰逢嶺南大學100周年校慶，該書稿于2024年完成時又值中山大學100周年校慶，時間相距36年，同樣發生在康樂園，給我以強烈的心理沖擊。我還去過澳門下環街尋找冼玉清故居，去過韶關探訪大村嶺南大學舊地，前者已被拆毀，大村現屬韶關市湞江區犁市鎮，多年前經比對辨認，建有嶺南大學遺址公園，可以據此想像當年嶺大在抗戰烽火中辦學，以及冼玉清在此簡陋條件下教學寫作的情景。
南都：你在整理冼玉清的生平事跡時遇到了哪些困難？又是如何克服這些困難，確保傳記內容的準確性和客觀性的？
夏和順：是的，客觀、準確是我寫作學人傳記的首要準則。人物傳記不同于學術評傳，除整體把握傳主學術貢獻及其時代背景外，還要對其人生經歷、人際交往等細節有足夠了解，塑造立體豐滿的傳主形象，需要有足夠的史料支撐。冼玉清的詩作，陳永正老師編定為《碧瑯玕館詩鈔》三卷，其中第三卷，冼先生生前輯為“瑯玕館近詩”，作于1954—1962年，“手稿雜亂，似尚未正式編寫”，詩風包括語言風格與前兩卷迥異。其中《韶關參觀雜詩》《湛江參觀雜詩》曾合輯鉛印，雖然集中“廿萬大軍齊躍進，雷州從此不災荒”之類的詩句不少，但當時她自己的真實心理狀況又如何？我從冼玉清與香港友人的通信中找到了答案。她致函陳君葆說：“香港樣樣都多，與此間成一反比例。此次參觀，沿路想買些東西，亦絕無出現，大抵全國一致矣。”她希望陳君葆回廣州開政協會時提一提糧食問題。《陳君葆日記全集》對此有記載。
南都：寫作過程中，有沒有哪些部分是覺得特別難以撰寫的？又有哪些部分寫起來覺得特別順暢或有成就感？
夏和順：寫作過程說來話長，這里談一下廣雅書版的細節。1957年，陳乃乾受葉恭綽委托，代表中華書局前來廣州，探訪清代廣雅書局等公私刻書局留下的十多萬片書版，研究再利用的可能性。在廣州的聯系人之一就是時任廣東省政協常委、省文史館副館長的冼玉清。《陳乃乾日記》（已刊）對廣州行程有大概交代，但他回北京后再未提及此事。這批珍貴的書版最終大都被毀，相當令人惋惜，冼玉清對這批書版有何態度？她后來有沒有跟陳乃乾聯系？我在2015年中國嘉德拍賣會“共讀樓存札——陳乃乾友朋書信”專場上見到冼玉清給陳乃乾的兩封信，其中一封寫道：“廣雅書板，不久諒須整理，其方法方式如何？望專家有以見示。此乃國家文化事，知必熱心提挈也。”躍然紙上的仍是家國情懷，其情可憫，可以充分說明冼玉清對書版結局的無奈，已刊史料與未刊史料在此對接，使故事顯得十分圓滿。
廣雅書版。
對冼玉清的解讀：
從閨閣才女到學界翹楚，突破傳統性別敘事
南都：冼玉清在學術史上長期被定位為“女詩人”，你在書中提到“女學六祖”的新評價，這一論斷的核心依據是什么？如何突破傳統性別敘事對她的遮蔽？
夏和順：冼玉清多才多藝，詩詞唱和是其社會交往的主要方式之一，她抗戰時期所作《流離百詠》名震遐邇，反響很大，因此被定位為女詩人。她又有“嶺南第一才女”之稱，也指其能詩會畫。冼玉清著《廣東釋道著述考》，揭示出嶺南釋家文獻遠比其他地區豐富，也足見其版本考證之功力，受到學界關注。陳垣曾多次函詢此書進展。陳寅恪更將冼玉清女性藝文研究與佛學著述相提并論，有詩題《瑯玕館修史圖》：“流輩爭推續史功，文章羞與俗雷同。若將女學方禪學，此是曹溪嶺外宗。”將冼玉清比作“女學六祖”，評價極高。中山大學邱世友教授對此有精辟解讀。
中國歷史上女性與男性是不平等的，冼玉清對此感受深刻，所以自幼立志不嫁獻身學術，她研究歷史上的女詩人、女畫家也是力圖在此方面有所突破，她在《廣東女子藝文考》中得出結論：作者多“名父之女”“才士之妻”“令子之母”，女子學藝難有成就，因其多早婚，十七八歲即為人婦，學業無成功之可言。
冼玉清著《廣東女子藝文考》扉頁。
南都：冼玉清的一生經歷了從閨閣才女到學界翹楚等多個階段的轉變，你認為促使她不斷轉變和成長的關鍵因素有哪些？
夏和順：嶺南大學建校時的定位包含為“國際的”“私立的”“中國人主權的”等方面，陳序經稱其學術發展“并無宗派之分，而注重于自由討論的精神”，冼玉清長期浸淫其中，其國學研究也受到現代學術方法的訓練。1929年秋至1930年春，冼玉清第一次北游，參加燕京大學新校舍落成典禮，接觸了燕京大學、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等校教授學者，清華大學國文系主任楊振聲、燕京大學國文系主任馬鑒都有意延聘其任教，她雖然仍然選擇回歸嶺南，但此次北游開闊了學術視野。
冼玉清入讀嶺南附中前，曾在香港圣士提反女校讀過兩年英文，嶺南大學畢業后許多同學都赴美留學深造，她卻選擇留在嶺南。抗戰期間，她曾想去處于后方的成都任教兼游歷巴山蜀水，沒能實現；她晚年前往港澳探親治病，香港有學校欲聘其講學，也被婉拒。對她而言，學術立場與學術方向是統一的，學品與人格是統一的。
南都：冼玉清在抗戰期間創作《流離百詠》，并隨嶺南大學遷移辦學，你在書中如何通過這些經歷展現其“烽火逆行”的學術堅守？戰時經歷對其學術轉向有何推動作用？
夏和順：黃樹森先生為本書作序，題目中的“近代易安”是引述冒廣生對《流離百詠》的評價，將冼玉清比作李清照。抗戰爆發，廣州淪陷，冼玉清隨嶺南大學遷到香港，太平洋戰爭爆發香港再陷，嶺南大學在韶關復校后，她本可留在澳門，卻選擇冒死內渡，歷經千辛萬苦轉赴韶關大村校區。家國情懷是那一代學人的共同價值取向，也是冼玉清學術研究的一個重要主題。她將抗戰時期作品定位為“國難文學”，還在《嶺南周報》開辟“國難春秋”專欄，介紹歷史人物，談時事，又在各種場合發表演講，弘揚民族精神，提升抗戰士氣，顯然，她也為此付出了沉重的時間代價。
冼玉清著《流離百詠》封面。
南都：冼玉清是嶺南第一位女博學家，你如何評價她在不同學術領域的貢獻及其影響力？
夏和順：1927年嶺南大學接回自辦后，冼玉清被校長鐘榮光聘為嶺南大學博物館館長，時年32歲。1952年高等學校院系調整后，她又短暫兼任中山大學文物館館長。冼先生書齋名為碧瑯玕館，也以收藏著稱，抗戰期間康樂園被日寇占領，碧瑯玕館文物典籍損失慘重。1940年，中國文化協進會在香港組織“廣東文物展覽會”，冼玉清展出玉石、書畫等近十件藏品，葉恭綽曾作《百字令》贊其所藏明末詩人鄺露舊藏瑪瑙冠。她在書畫領域的論著有《廣東之鑒藏家》《廣東叢帖敘錄》《廣東印譜考》等。她在此領域的影響可舉一例為證：她于1933年6月發表于《嶺南學報》的《元趙松雪之書畫》一文，1995年上海主辦趙孟頫國際學術研討會，出版《趙孟頫研究論文集》，仍以此文開篇。
南都：冼玉清與陳寅恪等眾多學者的交往是她人生的重要部分，從這些交往中，我們可以看到當時怎樣的學術氛圍和文化生態？
夏和順：冼玉清先生與陳寅恪教授的交往在學界最廣為人知。我覺得，對冼玉清而言，人際交往是她人生的一部分，與其學術研究和詩詞書畫創作密不可分。那個時代詩詞唱和、書畫題跋、書札往來是文人之間普遍的交往方式，冼玉清多才多藝，對此尤為擅長，她本人畫作也常請人題跋。1950年夏，吳湖帆為其繪《瑯玕館修史圖》并題《四園竹》詞，其中有“修舊史，謾自適，瑯玕映翠微”句。商衍鎏為畫作題引首，海內碩儒名流紛紛響應唱和，多達數十家，極一時之盛，其中不乏前清進士，傳為學林佳話。如《瑯玕館修史圖》這種高水平大規模的酬唱已不可能出現，可視作一個時代的絕響。
冼玉清與嶺南文化：
始終扎根嶺南，立足本土而放眼全國
南都：冼玉清晚年將畢生積蓄捐贈國家，這一行為與其“以事業為丈夫，以學生為子女”的人生選擇有何內在聯系？如何解讀其精神世界中的家國情懷？
夏和順：冼玉清立志獻身教育事業，十六七歲就決意獨身不嫁，后來也實踐了“以事業為丈夫，以學生為子女”的諾言，堪稱女中豪杰。她出身富裕家庭，卻一生節儉。原嶺大國文系主任楊壽昌對她十分了解，贊譽她“自奉儉薄，布衣蔬食，悠然自得；而周貧濟急，扶植人才，揮金如土”。她早年資助學生冼星海出國留學，晚年資助貧病的冒廣生，在她生命的最后時刻，先是捐獻10萬港幣給廣東省委統戰部，最后將全部存款和香港股票收入捐給國家（廣東方面實際接受約34萬港幣），這當然也是家國情懷的表露。聯想到有人指責她從中大退休前往香港“送情報”，她赴港探親治病“逾期不歸”，又有人傳她已經“逃港”，謠言不攻自破，但對她造成的傷害難以想像，也令人感慨不已。
南都：冼玉清的詩詞、書畫作品被贊為“清雅脫俗”，你如何理解她的藝術創作與其學術研究的關系？
夏和順：是的，她的詩詞、書畫作品確實清雅脫俗，與其學術研究與詩詞創作的品位有關。她對趙孟頫、管仲姬等宋元書畫家有過深入研究。她早年師從李鳳廷，又受嶺南畫派主要人物高奇峰等人的影響。她曾參加廣東國畫研究會，其作品在當時有一定影響，曾被美國的《美術雜志》介紹過。譬如她的《舊京春色圖》卷是其1930年春北游之作，題跋者也達四十多家，汪兆鏞題跋贊其“運筆賦色，逼真甌香館”。但是術業有專攻，冼玉清作為學者教授，不可能用太多時間投入書畫創作，其存世書畫作品并不多。
冼玉清繪《舊京春色圖》卷，譚澤闿為題隸書引首。廣東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 收藏
南都：冼玉清的一生都在致力于嶺南文史的研究，你認為她的研究工作對嶺南文化乃至中華文化傳承與發展有著怎樣的重要意義？
夏和順：史料文獻的搜集整理是學術研究的基礎，是嘉惠學林的功德，冼玉清等前輩學人給我們樹立了榜樣。冼玉清許多學術著作在她身后都陸續出版，姜伯勤教授撰寫《石濂大汕與澳門禪史》，直接受冼玉清《廣東釋道著述考》影響。由她主編的《近代廣東文鈔》于2025年4月影印出版，也能說明其學術價值。用冼先生自己的話說：“欲人民之愛國，必須使其知本國歷史地理之可愛，而對于本鄉本土尤甚。所以言史學者，對于鄉邦文獻，特為重視也。”冼玉清的獨特性在于她的“嶺南性”——她的研究始終扎根嶺南地域文化，無論是佛教典籍、女性藝文還是地方文獻，都以“嶺南”為軸心展開。這種“立足本土而放眼全國”的學術路徑，與當下嶺南文化研究的需求高度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