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前總統密特朗談及一位女性作家時，說了這樣一段頗有見地的評價：她是出人頭地的作家群中的一員，是劃時代的前鋒。她的一生、她的作品和她的斗爭導致法國及整個世界女性和男性的醒覺。

    美國女權運動家凱特·米列特也為這位女性作家給予了高度評價：她在美國的聲譽很高，遠遠超過薩特。她為全世界的婦女打開了一扇門。她的《第二性》改變了全世界人類億萬人的命運。

    沒錯，這位獲得高贊評的女性作家就是法國存在主義作家、法國龔古爾文學獎得主、女權運動的創始人之一西蒙娜·德·波伏瓦（又譯為西蒙娜·波伏娃）。

    西蒙娜·德·波伏瓦（1908-1986），法國二十世紀重要的文學家和思想家。1908年生于巴黎，1929年獲巴黎大學哲學學位，并通過法國哲學教師資格考試。1945年與讓－保羅·薩特、莫里斯·梅洛－龐蒂共同創辦《現代》雜志，致力于推介存在主義觀點。1949年出版的《第二性》，在思想界引起極大反響，成為女性主義經典。1954年憑小說《名士風流》獲龔古爾文學獎。

    波伏瓦因為《第二性》中的女權主義觀點而備受爭議，甚至將她推向輿論的風口浪尖，一度被貼上“女權教母”的標簽。保守主義者指責她敵視男性，無視男女差異，破壞傳統家庭觀，其結果勢必造成離婚率和單親家庭的增多，造成男女對立，社會矛盾增多；而自由主義者則認為她的觀點有平均主義之嫌，不僅如此，她還受到了一些女權主義者的批評。但是，這一切不能阻止她將自身作為反傳統、追求個體獨立的典范，不加粉飾和修改地奉獻出來。

    波伏瓦一生筆耕不輟，為人類文學寶庫和思想寶庫留下了煌煌巨著，為人類文學寶庫增添了璀璨的女性主義色彩和光環。除了以理論巨著《第二性》享譽國際之外，波伏瓦還著有四卷近百萬字的自傳回憶錄卷軼浩繁，尤為世人矚目，足以讓她問鼎法國偉大回憶錄作家的寶座。

    波伏瓦在50歲時，開始動筆創作他的人生自傳體回憶錄，書名為《一個規矩女孩的回憶》（羅國林翻譯，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搜狐有好書推薦）是波伏瓦自傳回憶錄中的第一卷，該書于1958年問世。接下來的14年里，波伏瓦又連續創作了后三部自傳體回憶錄：分別是1960年出版的《年富力強》、1963年出版的《勢所必然》和1972年出版的《歸根結底》。

    這四部自傳體回憶錄構成了波伏瓦波瀾起伏的一生，波伏瓦曾不無堅定地說：“我的自傳并不是一部藝術作品，而是我激情、失望、激蕩的生活。”這正是她的自傳藝術的高明之處。她在宣稱自傳即生活的同時，將人們有關其敘事是真實還是虛構的問題提前化解了。

    一則真實動人的人生故事是有能力表達人類感情的深度和傳達人類存在的絕對矛盾性本質的，讀者只需尋求如何更好地去理解它和接近它。而如何更好地理解和接近波伏瓦的自傳，仍然需要更多的人去探索和發現，因為她的自傳如同一座金字塔一樣，雖然顯而易見但仍然有許多未知的空間需要人們去探索和發現。

    1908年，波伏瓦出生于法國巴黎一個富裕保守的中產階級家庭里，度過了幸福平靜的童年。早慧的她酷愛閱讀，很早就對自己的性別和身份的獨特性有了意識。九歲那年，波伏瓦遇到了對她人生影響深遠的一個朋友伊麗莎白拉庫萬，波伏瓦稱呼她為莎莎（也譯作扎扎），與莎莎的友誼是波伏瓦少年時代的重大事件，她們成為彼此探索世界和人生的關鍵人物。

    隨著家道中落，波伏瓦必須工作賺錢，她以優異的成績通過了教師資格考試，獲得了通向獨立的寶貴鑰匙，從此一邊教書一邊繼續大學學業。正當波伏瓦獲得自由，走向廣闊世界時，好友莎莎卻不幸病故，波伏瓦的青春也隨之終結。

    波伏瓦的青春回憶錄：一個規矩女孩的回憶

    《一個規矩女孩的回憶》是波伏瓦回憶錄的第一部，記錄了波伏瓦童年時代與少女時代的生活：敘述內容始于1908年作者出生，終于1929年波伏瓦完成高等教育，獲得教師資格考試，并與薩特結識，邁向獨立的生活。從頭至尾的時間跨度長達二十年之久。

    在回憶錄《一個規矩女孩的回憶》中，波伏瓦講述了自己在巴黎一個布爾喬亞家庭成長的早年經歷：她如何在宗教、社會的種種道德律令下發展出獨特的自我意識，勇敢地走上一條自由獨立的人生道路。這種大膽突破傳統的自我意識，日后進一步發展為獨樹一幟的女性主義思想觀念。

    她在回憶錄的序言中也寫道：“這是我回憶錄的第一卷，一直寫到我二十一歲。書中講了我在巴黎度過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我身處的社會環境，我的熱情，以及在我身上發生的道德、智識和宗教危機。”

    想要記述自己的童年和少女時代是波伏瓦很久以來的一個計劃，在回憶錄第三卷中，波伏瓦這樣寫道：在我十五歲時，我遙想讓人們讀我的傳記，并且發現它感人、奇異；我想成為‘著名作家’的全部雄心正是奔著這個目的來的。

    作為個性史的起源，《一個規矩女孩的回憶》作為波伏瓦回憶錄的第一卷，敘述了波伏瓦本人歷史的第一幕。童年和少女時代在波伏瓦心目中的地位是極為特殊的，她這樣說過：“我早就想寫我一生中前二十年的生活，我也從未忘記讓年幼的我，向那個吸收了我的靈與肉的老年西蒙，不斷發出不要忘記已逝歲月的呼喚。”

    按照書中描述，波伏瓦自我認定的人設是乖乖女形象，也就是家長眼中的循規蹈矩的少女。因為在大學畢業之前，她一直生活在父母家中，受到父母傳統道德觀念的牢牢束縛。自波伏瓦孩提時代起，母親就帶著她和妹妹每天虔誠地做晨禱和晚禱，陪同她們一起去學校聽課。

    在波伏娃青春期到來前，母親嚴格控制女兒閱讀的書籍，以免她從書中得到任何性與愛的暗示。甚至在波伏瓦大學期間，未經母親許可，她從不能隨便外出，即使外出也必須按時回家。

    波伏瓦雖然在行為上服從于從學校到家庭的種種清規戒律，但在思想上，她日益養成了叛逆和反抗的意識。在生活取得獨立以后，波伏娃獨特的自我意識即以驚世駭俗的行為展露無遺。

    在回憶錄的敘述中，波伏瓦從小就對大人們強加于她的種種規矩感到不平，大人們認為她幼稚尤其讓她憤慨，她開始獨自探索個體的自由。5歲入學時她異常開心，擁有自我生活的想法讓她陶醉，她為走出家門、開始小學生涯感到慶幸。

    隨著年齡的增長，波伏瓦越來越意識到自我的獨特性，她確信自己是獨一無二、與眾不同的，她具有超群的才能，將來一定能成為非凡的人物，做出一番非凡的事業，實現自我的價值。她不愿做自然界一棵平凡的小草，被淹沒在草叢中，她要做高大的橡樹，獨自構成一道風景。

    強烈的自我意識影響到波伏瓦對婚姻家庭的看法，昭示出其女性意識的覺醒。按照當時的傳統價值觀念，女性所扮演的角色就是把自己嫁出去，之后生兒育女，一輩子恪守家庭職責，做一個家庭主婦。但波伏瓦拒絕接受世俗教導她的這一套陳規舊俗。

    因為波伏瓦無法容忍一個駕馭她的丈夫，也無法想象做一個被瑣碎的日常事務裹挾的家庭主婦。在年少時對未來的設想中，波伏瓦就拒絕生育小孩兒，拒絕任何將對她的自我產生奴性的東西。

    19歲時，波伏瓦發表了一篇個人的獨立宣言，宣稱“我絕不讓我的生命屈從于他人的意志”。她將堅定地追求自我的價值，即作為一名女性的獨立價值。

    伴隨自我意識而來，波伏瓦很早就對死亡、對生命的短暫和時間的流逝產生了尖銳的感受。在她與父母妹妹一家四口的溫馨生活中，她早就憂郁地預想：有一天，她生命中的這段時期將要結束，而她再也無法挽回。

    更加困擾波伏瓦的是宇宙中生命的問題，她苦惱地認識到，在她出生以前，世上的一切都已發生過，而她還完全未曾存在。在出生前空無的黑暗和沉默中，她預感到未來死亡的沉寂，那個巨大的深淵使她驚恐萬分，讓她充滿了恐懼。

    時間在沉悶且漫長中從指尖劃過，不留下任何痕跡，而那是她生命中最好的年華，所以，波伏瓦認為，不能再這樣拖下去了。無可名狀的煩悶和壓抑之情縈繞在她身邊，她迫切地想要比別人更加熾烈地燃燒自己。正是出于強烈的自我意識和對死亡、生命的尖銳感受，波伏瓦在結識薩特后走向了存在主義。

    存在主義哲學在荒誕的世界中突出自我選擇，強調自我的自由和責任。對于波伏瓦來說，她年少時就為自我責任做出了選擇，那就是寫作。生活只是在無止境地制造惱人的重復，而作家、藝術家則創造出一個光明的世界，那個世界的存在才是真正有意義的，她下決心要在那個世界中占有一席之地，從而出人頭地。

    對一個女性作家來說，寫作也許是一條易于攀登的途徑，一個成功的作家能贏得普遍的聲譽。她要去寫一部作品，在作品中表達自己，任何情況都不能阻止她寫作的決心。

    作為一名具有突出女性意識的作家，波伏瓦在對青春期的回憶中寫到了自身性意識的萌動和對愛情的渴望。12歲時，她偷偷看了母親禁止她看的小說，書中關于性與愛的描繪，使她對自己的身體充滿困惑和興趣。

    17歲高中畢業那年，波伏瓦對表兄雅克產生了無法克制的愛慕之情，每次與他見面歸來，她都躺著不想動彈，把頭靠在枕頭上淚水漣漣，內心充滿了狂喜。但雅克玩世不恭，對一切都無所謂的態度注定了這場愛戀不會有任何結果。

    波伏瓦希望能遇上一個以他的智慧、文化涵養和權威來取悅她的異性，并能與她分享思想和學業的樂趣，值得她用理智和情感去強烈地愛他。終于，波伏瓦遇上了薩特，為準備全國哲學教師資格考試，波伏瓦去巴黎高等師范學校聽哲學講座，并加入了薩特創辦的學術交流小圈子，共同為考試做準備。

    經過多年的自傲孤獨之后，波伏瓦發現自己并不是完全獨一無二的，在她生活的世界上，有個人和她一樣優秀，甚至更勝于她。

    薩特滿足了她對男性的所有幻想，薩特的氣質完全符合波伏瓦15歲時對夢中的異性伴侶的想象，她一直期待一個思想激進且不受世俗眼光約束的異性朋友來引導自己，而薩特正是這樣的同伴，他們在很多方面都很相似，對很多問題具有共同的看法。

    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波伏瓦和薩特在一起，可以完全不受傳統婚姻的束縛，她依然可以保持獨立的自我。認識薩特可以說是波伏瓦生命的轉折點，她說過：一生最大的成功，便是與薩特相識。

    法國哲學教師資格考試結束后，薩特與波伏瓦的來往日益頻繁起來。當她準備到鄉下家中去度假時，兩人開始意識到即將到來的分離的痛苦。短短幾天的時間，他們的關系便迅速升溫，并取得突破性進展：從智識與精神層面的討論變化為對實實在在的可觸摸可擁抱的真實彼此的吸引。

    波伏瓦后來回憶道：“那個夏季，我好像被閃電所擊，一見鐘情那句成語突然有了特別羅曼蒂克的意義。”她還說：“當我在八月初向他告別時，我早已感覺到他再也無法離開我的一生了。”

    在鄉間的日子里，波伏瓦飽嘗了思念的痛苦。一個清晨，她的表妹跑進來輕輕告訴她：有個青年男子在田野里等她，她去了之后發現果然是薩特。可是她的父母卻無意邀請她的朋友共進午餐，靠著熱心腸的表妹送食物，薩特在田野里獨自度過了幾個夜晚。

    但是，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愛可以讓人變得勇敢，愛可以讓人義無反顧。在愛情的力量之下，波伏瓦不顧父母的反對，自己帶著食物前往野地里與薩特相會。他們在一起度過了真正的一天。這一天，他們進行了身體和靈魂的水乳交融。

    波伏瓦和薩特是在意并記得彼此的，他們在意與珍藏的是曾經跋山涉水去見彼此的人。有句話說得好“陪伴是最長情的改變”，波伏瓦和薩特的愛情正是這樣。從此，她在這個世界上不再孤獨，兩人的一生再也不能分開。波伏瓦晚年回憶起他和薩特的關系時說道：他們一開始的戀情主要是字語的。波伏瓦在回憶錄中用這樣一段文字為這段關系做了注腳：“也許是我們關系如此持久的原因。”

    1931年，波伏瓦到馬賽教書，而薩特則到法國勒哈佛爾大學去任教。這期間，一個名叫奧爾嘉的女子走進了他們倆的生活。這段三角戀的關系雖然在二人的愛情旅途中占了很短暫的時間。這件事雖然是生活中的一個不太美麗的插曲，但卻給波伏瓦帶來了足夠的題材和靈感來完成她的處女作《不速之客》。

    二戰爆發后，薩特上了前線，在戰火的間隙里薩特每天都給他“親愛的迷人的河貍”寫情書。“河貍”是西蒙娜·德·波伏瓦的昵稱。

    從他們相愛的1929年起，一直到薩特1980年逝世。他們一起共度了51個春秋。盡管他們一直沒有履行法律上的結婚手續，甚至一直各自保留了自己的住房。

    薩特去世后，為了紀念他，波伏瓦在第二年出版了她最后一部著作《永別的儀式》。這一是一本回憶錄，書中描畫的是薩特最后十年進入暮年，兩人過著相濡以沫的生活。晚年的波伏瓦還將薩特給她的情書刊行于世，書名恰好就是《致河貍的書信》，這很有浪漫主義色彩，因為“河貍”不僅是波伏瓦自己的昵稱，也是薩特對她的親密愛稱。

    波伏瓦與薩特的關系一直備受人們關注。他們曾就一些敏感問題回答過記者的提問。談到不生孩子的選擇，波伏瓦說：“對我而言，那是理所當然的。并不是我對養育小孩這件事本身感到厭惡。當我還很年輕，并憧憬著與表兄杰克締結一個布爾喬亞式的家庭時，我也許想要有小孩。但我與薩特的關系主要是建立在知性而非婚姻或家庭的基礎上，因此我從無生小孩的欲望。我并沒有特別的欲望去復制一個薩特。”

    該書的書名是《一個規矩女孩的回憶》，眾所周知，回憶經常是零星的、散亂的，而波伏瓦在書中給我們呈現的卻是一個邏輯性很強的結構，這說明自傳不僅僅是一種內心回憶占絕對優勢的敘事，它還意味著一種把這些回憶加以組織、使之成為一部作者個性歷史的努力。

    在《一個規矩女孩的回憶》一書的最后，波伏瓦寫道：“我一直相信，因為扎扎的死，我獲得了自由。”事實上，根據波伏瓦當時的日記，在好友莎莎重病期間，西蒙娜正一門心思地在考慮剛剛建立的與薩特的關系，而對好朋友則有所忽視。所以，這樣一種對莎莎的負罪感也使得波伏瓦想要敘述這段往事，從而在某種意義上拯救自己的那段人生。

    在一次采訪中，波伏瓦曾坦言說她早就想寫這本書來拯救她的童年，因為成年以后，似乎從前的小姑娘和少女都被埋葬了，所以她就感覺有義務去重現這段時光，讓過去的自己復活。她曾說：“從前的她已經消失，沒有留下任何能提醒我她曾經存在過的蛛絲馬跡。我怎么才能把她從被遺忘的深淵中召喚回來呢？”

    而寫自己的童年和少女時代，是“給她們以一種新的存在——這種新的存在體現在一頁頁紙上的字里行間中”。所以，幾乎可以說，在回憶之外，自傳追求的是生活的意義。當過去已經成為往事，我們所能做的就是重塑過去，賦予自己的生活以連貫性。

    波伏瓦在晚年談及《一個規矩女孩的回憶》這本書的創作時曾說：“時而快，時而慢；時而遭到困難，時而品嘗快樂。我一氣寫了十八個月。我是在回顧，但又是在創造，因為它需要我既有回憶的能力，又要有想象和寫照的本領。”

    這樣，經過想象和寫照的波伏瓦的童年和少女時代的生活也許并不像歷史學家所要求得那樣真實，但卻完全可以讓我們從另一個側面認識波伏瓦。

    波伏瓦將自己的人生過往以回憶錄的形式表現出來，并以自身經歷告訴讀者：一名女性只要具有足夠的勇氣，便能實現自我理想，哪怕這一理想并不符合傳統的觀念習俗。波伏瓦坦誠且嚴謹地對自我內心世界進行剖析，她相信，一個人誠實地展現自我時，他人會從與自身的聯系中獲得啟發。

    小結

    波伏瓦在50歲時寫作《一個規矩女孩的回憶》，回憶自己人生的最初20年，這是存在主義者波伏瓦在吞噬自己的時間和虛無中拯救自我、自我救贖的一種努力。在這部自傳中，最引人入勝的是少女心智成長的過程，還有她與薩特相識相知的經歷。

    波伏瓦用真誠的筆觸描繪了一個聰明少女的熱情、不屈的心靈和對自我價值的追求，生動地復活了一位非凡女性在成長時期的經驗和心理，揭示了一個在中產階級價值體系中成長起來的少女對傳統觀念的反叛和挑戰。

    波伏瓦對成長歲月的回憶給讀者以積極的人生啟迪：每一個像她一樣的少女，以至每一個年輕人，都可以憑借才能與意志去選擇和開創一種屬于自我的人生。這是波伏瓦自傳在今天仍被廣為閱讀的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