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誼，是人類情感的基本面與永恒主題之一。不論何種語言，人們不分地域、不分南北，都會用真摯美好的方式去擘畫友誼，敘寫著這個古老而亙古不變的主題，而敘寫的方式不僅有文字，還有音樂。

    還記得那首以友誼之名火遍全世界的蘇格蘭民歌嗎？沒錯，它就是《友誼地久天長》，那熟悉的旋律，那熟悉的歌詞，總會在某一個瞬間從某一個角落傳出來，飄進耳畔，當你聽到這旋律與歌詞的同時，也會跟著節奏輕輕地哼唱起其中的經典歌詞來：

    怎能忘記舊日朋友

    心中能不懷想

    舊日朋友豈能相忘

    友誼地久天長

    這首蘇格蘭民歌，在全世界廣為流傳，在這首歌曲舒緩的旋律中，人們會被一種懷舊感和淡淡的感傷所感染。歌詞中的溫情脈脈，閃爍著感人的光澤，傳遞著友誼在人生中的作用，也表達著不同人們對真摯友誼的美好期待。

    當然，除了用音樂表達友誼，還有詩歌。正如古話所說“詩言志，歌詠言”，如果說音樂以歌唱的形式來抒發內心的思想情感的話，那么詩歌就是通過文辭的形式來表達內心的思想情感。

    詩言志，歌詠言。詩歌這種直抵心靈深處的文字，無疑成為人們銘刻友誼的方式。以詩歌表情達意，是我國古代詩歌的獨特魅力所在。在我國源遠流長的詩歌長河中，抒寫友誼的詩歌不在少數，那些寄托對朋友思念之情的詩句、那些深情款款的友誼贊歌，至今仍被人們傳頌。

    古代由于交通、通信的不便捷，朋友們如果各處一方，相見的機會是很渺茫的，即便一封互道平安、聊表慰問的書信，也要很長時間才能送達。正因為這樣，他們才會以詩明志，這些詩歌也成為他們友誼的見證。

    唐代詩人元稹和白居易的友誼，記載在他們的相互酬唱的詩歌中。在江州的白居易收到元稹的來信，正在休息的白居易驚喜之間連衣服都穿反了，于是他寫下：“言是商州使，送君書一封。枕上忽驚起，顛倒著衣裳。”

    而當元稹收到了白居易的回信時，還沒有拆封，便已淚流滿面，家人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便私下里揣測起來：平常收到書信不曾有過這樣的反常之舉，只有江州司馬白居易的信來了才會這樣。家人果然沒猜錯，元稹讀完白居易的信便寫下了這樣一首詩：“遠信入門先有淚，妻驚女哭問何如。尋常不省曾如此，應是江州司馬書！”

    從白居易和元稹的詩歌互贈、酬答中不難看出，他們之間有著深刻的友誼，而且這種友誼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化，也不會隨著距離的遙遠而改變。即便他們的生活交集減少了，但也會時常牽掛著對方，那種感覺，就像對方隨時在自己身邊陪伴著一樣。由此可以看出兩人之間的深情厚誼。

    而宋代詩人黃庭堅和黃幾復的友情，也堪稱一段佳話，兩人都是江西人，黃庭堅是分寧（今江西修水）人，黃幾復是南昌（今江西南昌）人，兩人在參加科舉的過程中相識。熟悉的鄉音，同鄉的親切，讓他們一見如故，在此后的人生旅途中，志同道合的兩人建立了深厚的友情。

    他們在不同的地方任職，到那時書信從未中斷，即使天南海北，牽掛和慰問也不曾斷絕，這種友情就像一杯陳年老酒，越長久越醇香。

    黃庭堅在吉州太和（今江西泰和）任職時，黃幾復在廣州。兩人一如既往地保持著書信往來，黃幾復還將嶺南的特產檳榔等寄給黃庭堅。“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黃庭堅則將太和的特產寄給遠在廣州的黃幾復。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后來，黃庭堅從太和調到德州德平，黃幾復則擔任廣東四會縣令，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但友情越來越濃，黃庭堅給相隔千里的黃幾復又寄去了一封信。

    信中還附有一首《寄黃幾復》的詩，詩前有一段聊表心跡的序言：“（黃）幾復在廣州四會，予在德州德平鎮，皆海濱也。故一稱北海，一稱南海。”這首詩寄寓了朋友間太多的情感，有牽掛、有慰問、有思念，也有寬慰：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蘄三折肱。

    想得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首聯點明兩人所處的地理位置，正像題跋中所說，兩人相距很遙遠，這樣的距離不正是天南海北嗎？所以黃庭堅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用書信聊表思念，但是詩人卻別出心裁地寫道：“寄雁傳書謝不能。”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想托大雁捎個音信，它卻謝絕了。黃庭堅作詩講究“點鐵成金”，這樣富有情趣的寫法，真算得上是匠心獨運了。

    關于大雁傳書，還有一個美麗的傳說，相傳湖南衡陽舊城有回雁峰，為什么叫回雁峰呢？傳說，每年秋天，大雁便會遷徙到南方過冬，但當它們飛到湖南衡陽回雁峰的時候就不再往南飛了。

    而且這個美麗的傳說一次又一次地被人們用來表達思念，寄托情感：王勃《滕王閣序》中有“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的千古名句，范仲淹《漁家傲》中也有“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的情思之句。

    其實這只不過是個美麗的傳說罷了，但這個傳說恰恰透露出這樣一個信息，寄寓在字里行間的，都是黃庭堅對朋友的思念與牽掛。這種牽掛在交通不便捷的古代，往往只能通過書信文字的形式表達，而且路途很遙遠的話，書信的往返也是曠日持久的。

    所以黃庭堅將書信寄托情感與大雁傳書的美好故事結合起來。詩人更愿意相信，大雁會像一位傳遞信息的使者一樣，帶著朋友間的思念，翱翔在天際。

    而接下來的頷聯“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黃庭堅不僅追憶了以前兩人歡聚歡笑的美好時光，還續寫了分別之后的各種思念。

    桃李、春風、江湖、夜雨、一杯、十年、酒、燈。它們是反反復復被詩人描摹的對象，但一經黃庭堅巧妙搭配，便構成新奇的意境，表達出豐富的含義：

    當年我們歡聚在京城，在和煦的春風中，欣賞著盛開的桃李花，和朋友們一起飲酒賦詩，這是多么愜意的事情啊。如今各自流落江湖，十年來，每逢夜雨連綿的日子，只有以孤燈為伴，這又是多么寂寥呀。

    詩人對以前相聚的事情只是一筆帶過，并沒有過多的描述，但“一杯酒”三個字，用得很好，或許在詩人眼中，假如以后能再度重逢，一杯酒生活千言萬語，一切盡在不言中。或許在詩人眼中，這一杯酒寄寓了太多的情感，思念之情早已隱含在字里行間。

    飲酒是古代士人在生活中享受人生和放松身心的重要方式。所以，故人相見，以酒談心敘舊；朋友分離，以酒傷別餞行。當日相聚時的種種歡樂，都融匯在“一杯酒”這三個字中。

    黃庭堅的“一杯酒”則凝聚了他對兩人相契的知己情懷，鮮麗明艷的“桃李”、溫暖柔和的“春風”，在這陽春三月的燦爛光景之中，惺惺相惜的友人開懷暢飲、對酒當歌，這是多么愉悅和痛快的一件事情！

    正因為詩人這樣的表達，才能夠把桃李春風的美好一下子喚到人們面前，給人以美感和快感，同時又喻示了相聚時日里的春風得意的神情。所以，這“一杯酒”中蘊含了詩人與友人同游和聚首時的歡快時光，值得回味。

    詩人在享受“桃李春風一杯酒”的片刻歡愉之后，緊隨而來的就是“江湖夜雨十年燈”的凄清和苦楚，這不僅真實地反映了詩人創作時的復雜心境，而且在情感深度上比前兩句更進了一步。

    相較于兩人相聚時的短暫歡樂，離別的艱辛和痛苦才是詩人的常態，黃庭堅在長期的流轉中經歷了一次又一次與朋友的分離。“十年”二字，恰恰說明兩人分別的時間之長。

    每逢夜雨只有以孤燈為伴，在“江湖”而聽“夜雨”，他們感同身受，備受思念的煎熬，每當思念如潮水一般襲來時，心情往往很難平復。而此時唯一能做的，只是黯然地獨對孤燈，挨過一個個漫漫長夜，沒有朋友陪伴的日子，離群索居的孤獨真的是一言難盡。

    “江湖夜雨”后面再加上“十年燈”，就能激發讀者的一連串想象：兩個朋友，各自在他鄉履職，這樣的江湖故人，每逢夜雨，獨對孤燈，互相思念。而這樣的生活，已延續了十年之久！

    相聚的歡樂與離別的哀愁，在無形中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詩人從時間、地點、景物、情感的強烈對照中表現出來，令人回味無窮。

    黃庭堅追憶往昔，在抒寫兩人的深厚情誼和自己的思念之情后，不由得感慨萬分，于是他又從“持家”“治病”“讀書”三個方面表現好友黃幾復的品格和才干。

    頸聯“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蔪三折肱”，這兩個句子也是相互對照的，言外之意是說，黃幾復家徒四壁，家里除過幾面墻之外沒有多余的家具，布置陳設相當簡陋。這從一個側面說明黃幾復是一位甘守清貧，有著良好操守和品行的人。

    “持家但有四立壁”這句是化用司馬相如“家居徒四壁立”的典故；“治病不蔪三折肱”則是引用了《左傳》中“三折肱，知為良醫”的典故。

    “治病不蘄三折肱”當然不是就治病而言，而是說黃幾復具有杰出的才干和能力，不需要經歷過多的業務培訓與學習，就能把本職工作干好。

    節儉的生活和突出的才能也形成了對比，這不僅表達了詩人對友人的贊譽之情，也說明了朋友之間的相知與默契，也間接表現了詩人本身的人格操守。“君子和而不同”，他們的友誼很平淡，但正是這種平平淡淡的友誼，才足以坦誠相待，才足以經受時間的磨礪。

    黃庭堅的真正用意在于表達對朝廷選拔任用人才的個人意見，希望朝廷能夠像人們治病求良醫一樣重用治國賢臣，而黃幾復正是這樣的不可多得的人才。

    尾聯“想得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與開頭兩句遙相呼應，表達了詩人對朋友處境的關切。尾聯也是詩人想象的場景：在長期分離和漂泊的艱苦生活里，黃幾復仍然堅持讀書。黃庭堅通過想象中的場景，將黃幾復這種孜孜不倦的好學精神體現得淋漓盡致。

    詩人還想象到，那位與他在“桃李春風”中歡聚歡笑，把酒暢談理想的朋友，如今多年不見，已是兩鬢斑白了吧。可是他們還不能再次聚首，重溫“桃李春風一杯酒”的歡愉。

    詩人又好像是在問候朋友：你是否聽到了嶺南的小溪對岸，猿在瘴氣彌漫的樹林間發出令人揪心的聲聲哀哭？

    朋友讀書時的聲音是否還像從前那樣歡快悅耳，詩人并沒有寫出來，而以“隔溪猿哭瘴溪藤”作映襯，就給整個想象的場景蒙上了凄涼的氛圍。全詩在凄涼的聲韻中結束，這是詩人對朋友處境的牽掛和擔憂，也是詩人對自己命運的憂慮和思考。

    小話詩詞

    《寄黃幾復》是黃庭堅的代表作之一。這首詩前半部分追憶往昔，反觀現實；后半部分盛贊黃幾復干練有為、甘守清貧、刻苦好學的才干和品行。字里行間寄寓的深厚友誼，不言而喻。

    詩的首聯和頷聯歷來為詩評家們所稱贊，頸聯和尾聯由個人情感、人生經歷轉入對人生、命運的思考，在感情的回環往復和強烈對照中，在意象的排列組合上，展現了極大的跨度，這也正是這首詩超出了一般的酬答、贈送之類的詩作的地方。

    頸聯、尾聯十分含蓄地表現了黃幾復的人品和才干，對朋友長期得不到重用的喟嘆，全詩不僅僅寫友誼，還寫出了人性的溫暖。黃庭堅用心靈相知、守望相助的文字，書寫著友誼之光，點綴著人生之旅中的這道美麗風景。

    這種溫暖是長久的陪伴，是真正的關懷，他們的友誼就像是一杯被時間珍藏、被時光浸潤、被歲月發酵的美酒，愈久愈醇。他們的友誼就像是一束溫暖、明亮的燈光，這一束燈光照亮了往昔，也照亮了現在，也照亮了未來。

    或許，黃幾復收到這首詩的時候，他會為黃庭堅的這一聲誠摯的問候和這一份真摯的友情而感動，他或許會說：友誼是人生之旅中最美麗的一道風景，友誼是彼此相連的心弦，這樣的友誼不在乎時間的長久，不在乎距離的遙遠，始終如一。